月影

“害怕有用的话,我真想尽情地害怕”
wb:月影子X

【盐焗虾元旦12h | 19:00】朝露

上一棒 @秦阙 



马六甲,南洋档案馆。

张海虾和往常一样,坐在二层小楼阳台的藤椅上,这里能够看到海和沙滩,每天傍晚的时候,会有很多小孩在沙滩上奔跑。

张海盐收了摊子,从楼下上来,打水给他洗脚。

“我又不下地走路,何必每天洗来洗去的?”张海虾默默说了一句。

“我听见了啊,你每天都这么说。”张海盐试了试水温,把张海虾的脚慢慢放进盆里,手上的水随便在身上擦了擦,“但是今天不一样,有好东西给你看。”

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成方块的报纸,头版上面刊登着什么总督训令,大致意思是移风易俗文明开化之类的。

马六甲地处交通要道,是各方势力在南洋通行的必经之路。英国人占了这里后,带来不少印度兵和佣人,很快建起许多教堂和印度教的寺庙。与此同时,来自中国广东和福建的华侨来做工、做生意,渐渐在这里成家,下南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把家乡的风俗习惯也照搬过来,所以春节也成了当地的一个重要节日。除此之外,还有马来的许多土著部落,这些人仍然保留着他们祖辈的生活习惯。几种不同的文化风貌最终在这里交汇一处,但始终各方力量互相敬而远之,彼此相安无事。

张海盐把报纸往张海虾的眼前推了推,指着其中的一版说道,“怡保来了新总督,宣布以后都改过公历,华人的旧阴历不让用了。”

“嗯?”

“英国人说,公历比阴历便利,要换历法。听说粤系已经控制了闽粤一带,也开始全面推行公历年,华人不好说什么,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哦,改就改吧。英国人不是早就用公历的么?”张海虾点了点头,用手把报纸推远了一些,“太近了,我看不清楚。”

“总督签了个训令,以后新年都改为1月1日,叫元旦。今年是第一年,要在怡保大搞庆祝活动,我们去看看?”

张海虾摇了摇头,继续看着海滩上追逐嬉戏的孩子,“我又不方便,不想动了。你去看看,回来讲给我听就行。”

“怡保又不远,你都多久没出门了,我一个人去玩没意思。”张海盐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给张海虾按摩。这早就是两个人之间的惯例,但张海虾每每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难以拒绝,不接话就当是默许了。

 

张海盐原是要背张海虾去怡保的,张海虾骂了一句“腰不要了?”,就叫张海盐去开车,把轮椅也带上。

他们有辆平日里进货用的小卡车,军用制式,是张海盐从英国人的手里收的废品,回来自己捣弄了一番居然把它修好了。车就停在小院子里,忙时能进货,闲时能唬人,配上那个拱门,保证来往的人不敢叨扰。张海虾提过两次那车太张扬,叫张海盐低调一点,不过这个人继续我行我素,张海虾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况且,那种军用的卡车有时也会让张海虾回想起在南洋档案馆执行任务的岁月。

卡车刚走到怡保城外就走不动了,周围熙熙攘攘全是来看热闹的人。有当地人,也有华侨,这些人里面大多数是没听过“元旦”的,一直在议论。有人做生意走的地方多,多少知道一些,但如此大张旗鼓的庆祝活动,也是头一回见。

张海盐把车停在路边,背起张海虾就往人群里挤,张海虾叫他回去搬轮椅,他只当没听见。城门下面已经有醒狮队在表演了,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不少小孩子被大人驮在背上,看舞狮新鲜,兴奋地又笑又叫。

张海盐就笑:“虾仔,你看,你的位置绝对是得天独厚。”

张海虾狠锤了他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差点把头整个压在张海盐的肩膀上,说道:“又不是没看过,去年你还请了人到楼下去跳,搞那么大动静,还以为我们是个多大的门面。“一边催促张海盐赶紧往里面走。

张海盐应了一声,说看见街中间摆了一排桌子,也是一群人围着,看起来人数更多,不知道在做什么。

“看那个?”

张海虾点了点头,张海盐就凑过去看。这些桌子上摆着大圆盘,上面堆着各种颜色的蔬菜丝和水果丝,还有鱼肉条。每桌有人发号施令和组织节奏,周围的人就开始用筷子把这些东西高高夹起,一边夹一边喊着什么口号。

“这叫‘捞鱼生’,马来华人庆祝春节的活动,一般是大年初七的时候才有。”张海虾开口说。

“我们在马来待了这么久,怎么没见过?”

“这是华人家庭聚会时的活动,档案馆衙门怎么可能有?”

“那你怎么知道?“

“课上学过的,你都忘了。”张海虾说着叹了口气,“以前是在书上看,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今天第一次。”

“可能学过吧,忘了。”张海盐接了一句。

“又是舞狮又是捞生,都不是同一天的事。初一舞狮,初七捞生,他们的元旦就是把华人春节的活动挤在一天去搞了,倒是省事。”张海虾嘟哝一声。

“这还真不一定。”


张海盐说着,往远处一指。

两排当地的土著人穿着节日盛装一路跳舞一路走过来,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对方跳的是哪种舞蹈,有什么寓意,但类似的活动见过。五六月份的时候,周边村子里的人会大摆宴席,然后围在一起跳舞。真是奇怪,这跟新年和春节也不搭边吧。

这些跳舞的人向沿路的观众发出邀请,不少人陆续加入他们的队伍。其实很多人根本不会这种特殊的舞蹈,只是跟着乱扭,总之热闹就够了。

张海虾看了看热闹的人群,又看了看张海盐,从后面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去找点东西来吃,这么久也饿了。”

“我不带着你,怎么知道你要吃什么?”

“我们今天是来看新奇玩意的,你随便找些以前没见过没吃过的买来就好了。再说,一直被背着,我肌肉也酸痛。”

张海盐其实非常清楚他这个朋友心里在想什么,暗自埋怨失策,刚才看见人多,坐轮椅埋没在人群里不方便,才背了张海虾进城,现在想想多少有点莽撞。他倒是无所谓,但他不想让他的朋友有任何不自在。

环顾了四周,有处临街的洋式别墅,是目光所及之处的最高建筑,或许是个英国人的房子。张海盐不会管,随口问了一句,也不等张海虾回答,就飞速地穿过人群,顺着别墅外侧的柱子开始往上爬。

果然,英国人的房子建得就是考究,别墅天台的视野极好,能够俯瞰到整个怡保城最繁华的区域。

“你把我放在这里,等会儿英国人上来,我又跑不掉。”张海虾说道。

“我把天台的门锁死。他们自己家的房子肯定舍不得踹,要找开锁匠,等锁匠来就得到明天了。”张海盐在天台上随便捡了一些什么东西,把天台门从外面插上。

张海虾叹气,让张海盐快走。 


盘花海礁案结束有两年多了,张海虾始终有些耿耿于怀。对于正常人来说,接受突如其来的瘫痪就不容易,何况原本是身手矫健的优秀机要人才。当然张海虾的顾虑并不止这些,如果不是因为他,张海盐可能早就回了厦门,这个人平常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想的。他们两个人,到底不属于这个地方。

天台上没有灯,静得像死水一样。张海虾用手撑起身体挪到边上,探头向外看了看。正下方是英国人的花园,花园里没人,隔不远就是怡保的主干道,正是人流如织的时候,这家英国人可能也在街上。一瞬间张海虾动了些念头,毕竟长痛不如短痛,自己原本就该是个死人。

这么想着,张海虾挺直身体试了试高度,借力让自己翻上围墙。有些起风,风把张海虾的头发吹乱,他用一只手向后捋了捋头发,闭上了眼睛。

外面的喧嚣离他越来越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不如快点结束吧。

忽然,他脑海里响起一些话,是东街口的降头师说的。

那个人对张海虾说,你和你的朋友之间有非常深的羁绊,你快死了,但你们之间的故事并没有了结。

张海虾追问,降头师不肯多说。

街上经过了一支新的巡游队伍,更高的欢呼声吵醒了张海虾,他向下看了看,又默默退回原地。


张海盐回来的时候,下面的人差不多要散了。

“你这都买的什么?”张海虾接过张海盐手里提着的花里胡哨的东西,年糕、马来粽、任当牛肉,还有沙嗲酱,“这是一个季节吃的东西么?”

“我去打听了,下面这些人根本不知道‘元旦’是个什么东西,总督说要办大节庆,那就把各自过节的东西都搬出来,管他是个什么节。”

“还挺有趣。”张海虾笑了一声。

“对了,要不要喝一杯?”看见张海虾笑,张海盐提了精神,“我刚才找到个好地方。”

说着张海盐就往某处一指,张海虾顺着看过去,竟然是一座瘟神庙。

当年他们在海上处理专门打劫华人的海盗,一时声名显赫,这些故事在口耳相传中就变成海上出现了惩恶除奸的瘟神,有些常出海的华人,还在家里给他们立了庙。后来航线上渐渐安稳,名声似乎淡了下来,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还能在怡保看到这些东西。

“我去看了,他们今晚刚进行过祭拜,酒和水果都是新鲜的。刚才手占满了拿不下,你等着,我去搞点过来。”

“人家拜你,你拿人家东西?”

“本来就是给我们吃的。”张海盐说着笑了起来,“等会儿我就用刀片打灭他们的灯,趁黑去拿东西。他们再把灯点起来的时候,会发现瘟神已经下凡享用了贡品,不仅不会生气,还会高兴呢。”

张海虾看着张海盐再次飞快地消失,接着瘟神庙的灯就灭了,有些无奈。


“还没等我说完你就走了。”看见张海盐回来,张海虾开口说道,“你喝了酒之后嘴巴很臭,得去坐下风口。”

“这是平地,哪里来的下风口?”张海盐说着把酒递给张海虾,“两个人一起喝,你就闻不到了。”

“我跟你能一样么?”张海虾说着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接着拿东西来吃。

等到两个人吃饱喝足,街上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之前的热闹繁华都不见了,只有少数的店铺点着小灯,大约是在盘账。

有男人开始挨个敲这些店铺的门,然后被赶出来,再换一家,再继续被赶出来。

“这些是英国人养的账房,替他们收账的。平日里这些店欠账欠惯了,今天各家的生意都不错,正是收账的好时候。”

“这个人被赶出来多少次了,看来也不是碗好吃的饭。”张海虾说道。

“一家不行就换另一家,总有能收到账的。”张海盐接话道。

两个人议论了几句,就被其他话题岔走了。他们和账房原本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也从未想过以后会产生什么交集。


等回到车上,张海盐才觉得醉意有些上头,城外连灯也没有,黑漆漆的一片。

“你还能开车么?”张海虾问道。

“我看不行了。”张海盐有些泄气地把车钥匙拔下来,“这车的灯是坏的,我找不到换的零件,就一直没修。平时都是白天开,也没注意过,现在看不清路,走不了了。”

“算了,先睡吧,天亮再走。”

张海盐拖着张海虾去卡车的货仓里睡,月光斜照了进来,照得两个人身上亮闪闪的。

“虾仔,反正不走了,天气不错,要不再喝两口?“张海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摸出来一瓶酒。

“你怎么还有?”

“怕你嫌我有味道,非得把你灌醉了。”张海盐说着,开了酒递给张海虾。

后半夜两个人喝得都有些多,迷迷糊糊地挤在一起睡着了。等到张海虾睁眼,天已经蒙蒙亮。霹雳州这里空气潮,日出之前的露水非常重,几乎要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打湿了。

张海虾推推张海盐,把他叫醒,催他开车回去。车还走在路上,太阳就起来了,日光一照,被露水沾湿的衣服很快就干了。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算命的降头师说,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们之间还有很深的羁绊,不知道会是什么。”张海虾说道。

“张海虾,你他妈能不能不要乱背诗。”张海盐骂了一句,“人家是在感叹光阴易逝,说的是马六甲的三十年很快就会过去,然后我们一起回厦门。算命的再胡说八道,我拆了他房子。”

张海虾摇头,笑了一声,不再搭腔,眯着眼休息。

一路无话。

 

以上是这年1月1日的故事,距离五斗病在槟城的爆发,还有7个月。

 


下一棒@响十二年 


评论(8)

热度(77)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